文│薄荷
《爱上你治愈我》的开头先给出了欧文亚隆的一段名言，缓缓出现在黑底的屏幕上——
这位当世仅存的国际精神医学大师，跟每一位心理学从业者一样，一生都在分析、探索、重建自己。在他看来，人活着的时候要处理自己的焦虑，上了年纪后要担心死亡和离开，这种经历没有尽头，但重要的是，只要在人的一生中没有留下遗憾和悔恨，就是比较健康的状态。
事实上，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在国内还无法完全被正视。
正如第一集中，一位有暴力倾向的少年在接受治疗，其父亲在跟心理医师颜书仁的沟通中轻松地表示，孩子没有什么事，只是压力有点大，过几天就好了。在听到颜书仁提出家庭治疗，建议父亲一同参与到治疗中来，这位父亲脸色一变，摔门而去。
是的，感冒是病，流感是病，癌症是病，可是为什么人们难以接受自己可能会患有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
在这部剧的弹幕区，很多观众的评论是，“这部剧很好看，但是我有点看不下去”、“好压抑”、“害怕”。
总制片人吴红梅在项目立项之初就有了预期，娱乐性的减弱，导致这部剧注定会流失一部分的观众。
导演曹盾在回忆看到剧本时的第一感受，“剧本不错，但是里头有太多的专业知识，一个导演的本能是应该规避这种戏”。但最终，原本的故事并没有被大动，“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因为吴红梅老师就是想做这个东西，她就是要做这个专业。”
直给的“压抑”
故事的开头，心理医生颜书仁和一位女性患者缓缓步入心理诊疗室。女性患者的手腕处缠着白布，步履踉跄，情绪不稳。颜书仁引导女患者，用宣泄疗法帮助其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当她挥动棒球棍狠狠砸向套着男友衣服的模特时，也完成了对背叛了自己的男朋友的恨的释放。
最后，面对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友，她流着泪选择原谅，却最终没能完全释怀，转头跑开。
开篇便这样直给，没有男女情感线的铺垫，也没有温暖热闹的生活细节，而是用冷色调和冷静理智的情绪，引导观众直接以旁观者的身份，开始观察这些病患的世界。
吴红梅回忆，在创作剧本时，团队就遇到了强冲突的戏剧桥段和真实性、专业性的对撞，比如一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极其凉薄的故事情节：医院听到护士们聊起一个病人，这位老婆婆病倒入院是因为怀孕的儿媳妇跳楼自杀，但是医院看望母亲，医院里跟中介打电话打算卖房，并且抱怨自己的老婆让房子沾上了晦气，卖不出好价钱。
“这时候，医生受不了了，很直接地上前指责了他。如果从大众观看的角度来说，这样的情节一定是好看的，但是我们请来的专家会不认可这样的处理方式，作为医生，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其他门类，形象总是很儒雅的，很有理性，能够自律、自控。”
在吴红梅看来，这是做行业剧都会遇到的困难，如果导演和编剧用大众习惯的方式去讲故事，一定会破坏“专业”，因为专业的诊疗绝非如此。在心理诊疗中，医师不会干预病患的行为，而是面对面地跟其谈话，去倾听、去引导病患理解自己。
因此，《爱上你治愈我》的剧本创作经常遭遇如此“困境”，到最后拿掉了很多强冲突的桥段，“这里面的戏剧感是很差的”。
那么，为何这部剧还会让观众觉得“害怕”“压抑”？
单看这部剧的画面，观感依然是“美而高级”，包括时常出现在屏幕上关于专业名词的注解，使用了纤细有筋骨的字体，以灰蓝色和白色相间，传递出来的情绪理智而冷静，这也让不少观众在弹幕中表示“以为在看电影”。
在开篇的诊疗过后，故事开始交代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冷色调也转为暖色调。但是规则分明的色块构图、同一帧画面里对比度较高的统一色调，让剧集的质感看起来美而克制。画面的冷色和暖色不断交替，男女主角逗趣的日常和童年创伤的闪回也在不断交织，另外还有不断出现的病患案例，都显示出了这部剧在表现专业性和维持娱乐性之间不断“拉扯”。
即便如此，“爱上你”和“治愈我”都是这部剧的主题，要治愈，就要先剖开伤口让人看。因此在吴红梅看来，“压抑”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观感。
“会压抑，我觉得这是个特别难破的题，因为心理医师要跟人聊天、要倾听人家的心事。一旦有故事，有心事，他讲述的东西一定是创伤的，哪怕是笑着去讲自己的往事，你也是想哭的。”
曹盾则表示，“我们还是决定去牺牲一些娱乐性，去做一些更加专业的东西。”
从无到有
距离《爱上我治愈我》发布“破冰版”海报，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一个月，那时也是这部剧第一次定档。年7月26日，又一次定档“失败”。
吴红梅表示，第一次是由于素材量大，后期未能完成因此错过定档，第二次则是因为审查未能通过，题材的特殊性所导致，“这部剧是要跨部门审查，包括卫计委总局、北京局协审。”
年4月12日，《爱上你治愈我》宣布定档，纯网播，全平台播出。吴红梅回忆，得知剧集终于定档要播出了，编剧打电话给她，哭了。
在剧本创作阶段，吴红梅和团队邀请到了北京大学心理学院、北师大心理学院师生来协助把关剧本创作，但是很快遇到了问题：编剧思维和从业者的思维很难融合。一方面，专业人士提出的见解难以直接被化作故事和剧本，而影视语言的表述如何将专业知识融入得当？
“所以我们有一个中立的人物，需要在两边协调，比如说在故事收集的阶段，会有编导、广告出身的剧本统筹组人员来处理专业文字，以观众视角来提供思考，再输送给编剧团队。这样的话，基本上两边折中工作，就能完成了。但也挺不容易的。”
剧本创作前后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即便编剧是医生出身，对行业有着相比一般编剧更深的理解，也常常因为焦虑到睡不着，不得不灌下半瓶白酒才能入睡。最终拍摄时，曹盾和程樯除了删除了一些情节对剧本没有大改，但是在吴红梅看来，如果筹备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再多给编剧一些时间，会更好。
作为需要涵盖诸多专业知识的行业剧，要使观众通过故事了解到一个陌生行业的工作细节，并且对忙碌在其中的从业者产生共情，才能将简单的追剧行为转换、上升到口碑发酵的层面。吴红梅知道行业剧有多难做，但是她想要让观众了解一个陌生行业之余，再创作出立得住的职场女性形象。
在做了长久的准备后，吴红梅找到了曹盾。
不同于年轻观众对于曹盾的印象在《海上牧云记》的华丽观感和《长安十二时辰》的高期待，吴红梅知道拍出了《裸婚时代》《失恋33天》的曹盾，对于现代戏的把握同样是非常好的。
但是，吴红梅最欣赏的是曹盾身上的敏感和细腻，“他在视觉上的把控挺不可超越的，（在故事上）他又非常擅长用一瞬间打动人，有他很敏感的、很感性的输出。他是一个蛮浪漫的人。”
在接受骨朵的采访时，曹盾已经送走了三家媒体，但是他依然认真地表示，“你们有机会一定要采访总制片人吴红梅，这部戏几乎是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从无到有的。”
吴红梅找到曹盾时，拿着厚厚的资料，包括剧本、人物小传、PPT、音乐风格和画面风格的成型想法，那时项目叫《治愈者》，比如今的名字还要少些烟火气。
当时曹盾正在筹备《长安十二时辰》期间，无暇分身，出于礼节见到了拿着本子的吴红梅，“她拿出了他们团队历经两三年准备的东西，我当时知道她是想说服我来拍这个戏的，但是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真的是挺打动我的。我没想到的就是，当时所有的制片人都在同时抓好多项目，这个制片人居然用了自己的两三年的时间去做这么一个项目，并且做的这么细致。她几乎已经做了半个导演的工作。”
曹盾回忆，包括人物的衣服颜色，居住生活的细节，生活方式的介绍等等，当时都有了完善。
曹盾决定接下这部戏。他请来好友程樯出面，又把自己核心团队放在《爱上你治愈我》剧组里，“所以我们的人是一边筹备《长安十二时辰》，一边拍摄的《爱上你治愈我》，是这么一个特殊情况。”
“这些瞬间属于敏感的人”
一年后终于播出，相比编剧的动容落泪，曹盾和吴红梅都相对平静。
播出的第二天早上，曹盾和母亲一起观看了这部剧，由于是在电视上看的，曹盾暂时没能接收到用户反馈，但是他觉得电视剧应该“传递娱乐性之外的东西”，而这部剧恰恰是在做这样一件事。吴红梅的平静则是因为，经历了“坎坷”的定档终于迎来播出，但播出只是一个开始，新的挑战已经到来——剧集的口碑究竟走向如何？而她通过豆瓣上的用户评价，感到自己当初的预期是对的，即这部剧天然流失了一部分受众。
尽管相当一部分观众表示难以接受这部剧，但是意外的是，在豆瓣评论上，有观众指出这部剧不够犀利真实，不够“猛”，反倒是显得有些“谨慎”和“娱乐化”。
这和吴红梅当初担心的问题看似是相反的走向，却又暴露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在无法“讨好”大众的情况下，是否应该先去考虑照顾小众的感受？
在骨朵数据的网剧热度排行榜上，播出两天的《爱上你治愈我》已经蹿升到了第7名的位置，跟开年以来现实主义题材燎起的一把新火不无关系，刺探现实的议题同样刺进了当下观众的心坎里，如何表现残酷现实又引导到正向积极的价值观上，几乎是国内的创作者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无论答案如何，有一个现实情况是很明显的，对此题材有需求，或者说在自己的生活遇到了问题，发出“求救信号”的人，变多了。
在吴红梅的心里其实是有底的，她知道什么样的观众群体会喜欢这个题材和这部剧。
“第一是受过不错教育的人。他们有自我觉察的能力，懂得要成长，这种自我觉察不一定要是会倾诉，也可能是一个好的倾听者，自我觉察能力能够让他很容易影响到周边的人，是一个很好的开解者；
第二是在原生家庭里受过创伤的人，比如很难进入亲密关系的人，有可能是受到父母关系不和的影响，或者因为身边的离婚的人很多，但是实际上跟他本人没有关系，却使他成为了创伤者、受害者。”
吴红梅和曹盾都希望，《爱上你治愈我》拥有良好的口碑，能够让观众对心理健康问题产生良性认知，提高心理学的国民度。至于热度和播放量，反而不那么重要。
曹盾曾经在回应《海上牧云记》时对澎湃新闻的记者表示，作品有缺憾没但遗憾，在《爱上你治愈我》中，他所在意的“缺憾”仍然是极其细节的部分，“医院的一条走廊有点宽，应该再窄点。”在他的理想设定里，医院应该是陈旧洁净，安静平和的，现在是场景“搭得太好了”。
在拍摄时，曹盾遇到的“坎坷”还包括按照专业人士的指导往下拍戏，结果拍完了一场戏，拿着片子给对方看，对方又指出了新的问题，仅仅是某位病患在当时的情况下应该是躺着而不是坐着这样的小细节，于是他和团队重新拍摄，重新找情绪和感觉。包括演员的表演方式，不能太过于表现自己和飙演技，要“收着点”。
“普通的观众可能根本看不出来区别，但是这部剧得这么做。”做到足够真实了，才能有浑然一体的，能够打动人的力量。
在吴红梅看来，曹盾擅长的就是以镜头讲故事，在聊故事的阶段，他已经开始捕捉画面和构筑画面，实际拍摄时也是从画面感中完成对情绪的传达，“这些是在剧本当中无法设计的。”
而这恰恰是这部剧需要的。她回忆起一档综艺节目里的一个瞬间，当所有人都在费力翻山时，*磊和多多停下脚步，“看，那儿多美啊。”
在《爱上你治愈我》中，编剧和导演用了很多场景来表现不同患者的内心世界，“网瘾少年”的故事中穿插着风吹麦浪，而创业失败的女CEO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最终回归宁静。这些需要“脑补”的场景被具体化出来，对应的是有心理学常识的观众，在听到心理医师的话时会可能产生的一些反应，创作者的构想不一定完全符合每个人，但是这样的意象和瞬间一定存在。
“这种瞬间属于敏感的人。《爱上你治愈我》里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瞬间，但是未必每一个人都能捕捉到那样的瞬间，我们用音乐、画面、构图，镜头下的小细节，来拨动观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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