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汪品先走路大步流星,现在则是碎步高频。近两年他作报告、上公开课,讲兴奋了,“就觉得好像上气不接下气,心脏负担过重。”因此他试着压住情绪。这对他也是挑战,“就像有些院士,讲课时都有自己的行为习惯。我完全体会他们的心情,只要让我讲我感兴趣的、新鲜的东西,我就老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年,汪品先三次参与南海深潜,图为他在“深海勇士号”中工作。受访者供图
文丨新京报记者冯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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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杰校对丨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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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品先的办公室里摆设整齐,最多的是书柜,靠墙放了四个,挤不下的书成堆摞在地上。书柜上有他年轻时的照片,清瘦挺拔。现在,他的背弯了,走路要扶着后腰,银发梳平了还会翘起。有人比着他的样子,为他的短视频账号设计了一个头像:穿衬衫、背心,戴副眼镜,打黑色领结,“我说你这是肯德基chicken老爷爷嘛?”
3年前,82岁的他随“深海勇士号”在南海三次下潜至余米处;年上半年,他在同济大学设立关于“科学与文化”的公开课,场均线上直播观看人数过十万;去年底至今,他先后入驻两个视频平台,做短视频海洋科学科普,粉丝量、点赞量过百万人次。
作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教授,汪品先在耄耋之年“出圈”了。
在互联网上的走红,让他多了几个称号,“深潜院士”、“深海勇士”、“科普老顽童”、“最大咖位的UP主”。有人把他的人生经历比作“老人与海”。
他把这些称号称为“人设”,他自认的唯一身份是“院士后”,“年轻想做事情的时候做不成,老了该谢幕的时候反而要登场……别人是博士后,我是院士后。”
汪品先(第二排左二)在苏留学期间。受访者供图
我的人生是倒装的
一点钟,睡满了半小时,汪品先从沙发上起身,叠好毛毯,和枕头一起搁在沙发角。去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入院治疗三十七天后,在人生的第八十四个年头,他头一次开始尝试午睡。同济大学给了他一间办公室,他就地取材,午睡就蜷在里间的沙发上。
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院长翦知湣来敲门,告知他,十月起有五十天左右的马里亚纳海沟深潜活动,可邀请他。
“我今年很困难,五十天太长了。”汪品先说,年内,他要开未定数量的科学研讨会,要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写战略报告,还要作他自己的书。他因此婉拒,又惜惜地说:“但很有吸引力。”他反复强调,这不是身体上的问题,身体上他没有问题,这是时间紧张的问题。
要是深潜活动能安排到明年夏天就好了,翦知湣说。汪品先哈哈大笑:“如果我还活着!”
他在和时间赛跑。生病前,他的作息是晨八点半进办公室,晚十点半离开。病愈后,老伴勒令他休整,他就改到了晨七点半进办公室,晚九点半离开,“早睡早起。”但算起来,一天内还是工作14小时。每年的除夕夜,他早收工陪老伴看春晚,年初一至初三则给自己放三天假,挑一座历史名城去旅行。其余时间,他参加工作后的六十年间是一致的,几乎无休。
再过两个月他就八十五周岁了,高龄是紧迫感的来源之一。另一方面,他在许多场合感叹过,“年轻想做事情的时候做不成,老了该谢幕的时候反而要登场……别人是博士后,我是院士后。”
年,五十五岁的他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还没有完成他认为值得称道的工作。转折点是在年,六十三岁的他作为首席科学家,随航了中国海区的首次大洋钻探航次,“也是第一次由中国人设计和主持的大洋钻探航次。”他记得格外清楚,年2月12日,钻探船从澳大利亚西部起航驶向南海时,他在甲板上眺望,“感到自己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海洋地质学家了。”
年至年,他在苏联莫斯科国立大学地质系学习。回国后,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的地理系。年,他随华师大“海洋地质联队”一同被合并到同济大学,到年终于建成“海洋地质系”。他在同济最早的工作是分析海洋样本中的钙质微体化石,以探明石油储藏状况。他说,那时候的科研环境与今天是大不一样的,尤其是海洋地质这样彼时冷门的院系,“研究业绩”无人问津,“研究基金”无处申请。他用饭碗在厕所淘洗化石样品,用一架不能对焦的显微镜观测。实验室是废弃的工厂车间,宿舍楼曾做过肝炎病房,装潢破败,外面有人行走,屋里的地板会吱吱响动。
系里有一本俄罗斯古生物学大全,汪品先据此鉴定出无数从中国近海获取的微体化石。“要等到七十年代末期,大庆油田为解释储油层的河成砂岩,需要长江三角洲沉积模式作比较,同济的海洋地质才受到国内重视。”
年,他近十年的化石研究成果被整理成文集《中国海洋微体古生物》,而后被翻译成英文版,在国际发行,“中国觉醒了。”法国一本学术期刊这样评价。
年,由各国出资执行的“大洋钻探计划”开始实施,计划在全球各海区采样、钻探获取岩心,以研究大洋地壳的组成、结构以及形成演化历史。汪品先立志要让钻探船前所未有地由中国人主导,开到中国海区来。厚积薄发十年后,他于年提交了中国南海的钻探计划书,参与各国竞标。年,该建议书在各国计划书中名列第一。
年3月初,在南沙海域,中国海区的第一口深海科学钻井开钻。而后,国内关于南海科研的呼声渐起。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正式立项“南海深部计划”,由汪品先牵头主持。
“在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我国开始进入南海做研究,一开始是我们和欧美国家的合作研究为主。”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院长翦知湣说,“一直到最近十年,也就是年‘南海深部计划’立项之后,南海的研究终于变成了以中国人为主导。”
汪品先记得,年,南海第一筒岩心被取上甲板后,一位英国科学家问他,这一筒岩心,你等了多少年?汪品先答,三十年。
“所以我总说,我的人生是倒装的。”——“我什么都可以慷慨,但时间不能慷慨。”
年,汪品先(左一)在南海钻探船上。受访者供图
我是为海洋搞科普
最早,汪品先想当文科老师。
抗战期间,他的家人从苏州老家逃难至上海,父亲早逝,只有母亲顾家,小时候的日子清贫。他爱好写作,想在文学方面“有点成就”。高中毕业的志愿,他依次填了历史、中文、*治。
年,他得到公派留学的机会,先在北京学了两年俄语,年赴苏联留学。当时他的第一志愿是拖拉机制造,因为“看电影时觉得开拖拉机很神气。”第二才选的地质专业,响应全国的找矿*策。
在苏联莫斯科国立大学的五年里,他很快爱上了地质专业。
在海洋地质方面摸索了近二十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随团访问法国、美国,后又去德国深造一年半,见识到了各国的先进设备、实验室。一次晚宴,一位法国专家向他介绍深潜地中海的经历:“漂亮极了,到处都是海百合,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那时候国内的海洋系可能连块舢板船都没有。”汪品先震惊海洋科学研究的国际前沿之高深。
回国后,他开始在国内到处“鼓吹海洋”。他去开海洋科学报告会,门可罗雀,就在会后加映电影,吸引人来听讲。他在报纸上疾呼“向蓝色世界进*”:“太空和海洋,就是人类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