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经验的重要特质是总体性的消解和中心价值的碎片化,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意义链不断地滑动,曾经恒定的价值判断也变得犹疑无常:“每当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就又变了。”[1]在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乔伊斯、艾略特、卡夫卡等作家笔下,孤独感、个体化、破碎感、流动性、不确定性等共同构成了现代经验体系。这些经验在20世纪末以来尤其是21世纪的中国,正在滋长着、繁茂着。这种变化与中国历史性和结构性的巨变密切相关,藉由此,中国人的生存空间与生活模式正在被大幅度地修改。从近年的中短篇小说来看,作家们不同程度地意识到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们观察古老大地上的巨变,触摸其轮廓,提取其形态,赋予其命名,力图通过自己的书写呈现出时代的精神状况。
一、流动的城市景观
作为现代生活的主体部分,城市的多维性和多向度唤醒了人性的深邃与复杂,为作家提供了丰饶的叙事资源。与以前的时代相比,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与“城市”这座钢铁巨兽贴得如此之近,对它的辨认如此真切而清晰。曾经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模糊、漫漶、徒有其表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影响力深度介入到我们的现实和文学之中。近年来,城市文学不再是一个空转的概念,它越来越受到重视,甚至成为热议的话题:批评家对于城市文学开始进行大量研究,作家围绕城市文学进行对话与思考,文学期刊在岁末年终盘点“城市文学排行榜”,等等,都在提醒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城市生活正在被全方位地接纳,城市伦理正在重新界定人际关系,城市题材正在成为极具魅惑性和可持续性的叙事范畴。
在此,我们不妨做一个简单的回顾。在路遥的《人生》中,高加林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背负“罪名”来到城市,中国的“拉斯蒂涅”感到焦虑、惶恐、眩晕、惊异。当他努力学会城里人的做派并即将与城市产生紧密联结时,他被驱逐出去。高加林是那个时代的象征,他在“乡—城—乡”之间游走,最后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农村故乡,这个结局毋宁说是路遥基于有限的时代认知而不得不为“入城记”打上的一个仓促句号。安然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雯雯清澈透明的忧思梦幻,无不散发着“城市中国”说不清道不明的“现代”气息。至于台儿沟少女香雪对北大和文具盒的向往,则充分印证着城市文明迢遥而巨大的吸引力。
当然,在今天,对于城市,我们已经无须再纠结于去还是留的问题,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选择,文学叙事由此向着城市建设、现代文明、都市魅力等边界不断地拓展。中国作家终于不再忸怩于对城市、金钱、物质、资本的承认,他们意识到如果自身具备足够强大的知识谱系和价值判断,那么,对形而下事物的展现有可能构型为一个时代的写照,或者使形而上的哲思有所附丽。就像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单以出色的炫富能力就能永垂不朽”,因为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物质比人更自由,它们自己行动,自己发声,甚至,它们僭越人的位置,抢夺人的力量”,从而构成了“时代的交响”。[2]西美尔的《货币哲学》《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大都会与精神生活》等论作则对现代社会的物质特征予以充分承认,提出以感觉和经验进行社会学研究的重要性。在正视物质影响力的今天,“都市人的异化、商品拜物教、忧郁和理想、寓言与自然史等等现代性的基本母题”成为了“中国人必须在自己日常经验里予以处理的‘创伤’和‘震惊’。”[3]我们对于西方城市经验的模仿与挪移,终于进入了“在地化”的完成过程。
通过对城市景观的辨认,作家构建起“当代中国”富有动感和质感的面相。这里既有叶兆言《滞留于屋檐的雨滴》、崔曼莉《熊猫》等通过成长叙事的小切口勾连起的城市变迁史,也有邓一光《香蜜湖漏了》、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通过悬疑命案和青春逆袭对城市发展提出的问题。在《滞留于屋檐的雨滴》中,陆少林经历高考失利,到大学蹭课、下岗、当保安、开小作坊,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无不镌刻着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变迁的烙印。在《香蜜湖漏了》中,一群高学历“打工人”为深圳建设挥洒血汗与青春,“这座城市朝气蓬勃,是人人羡慕的青铜乐园。”客家土著阿茶为保护香蜜湖的客家文化,斥巨资阻止房地产商买下湖边地皮,后遭泥头车碾压。多年后,这座城市在成熟的市场运作机制下成为南方的经济中心,但阿茶的“车祸”却如巨大的创伤,横亘在“光辉岁月”的记忆里,也左右了当年那群热血青年的人生选择。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仅以题目就道出历史深处的迷雾与伤痛。小说以一段谋杀案和“元小说”式的讲述开启了伤心的北方往事,让我们看到宏伟的“铁西区”如何成了被时代抛弃的“铁锈带”。在郑执的《森中有林》里,东北的衰颓通过几代人的爱恨情仇隐约呈现出来。这也是一种全球化的景观。在回忆录《乡下人的悲歌》中,J.D.万斯详细记录了他那个位于俄亥俄州“铁锈地带”(RustBelt)的原生家庭是如何地破败、堕落,他曾经“前景黯淡”,“差点屈服于身边每个人都有的那种愤怒与怨恨”,[4]后来拼命努力考上耶鲁法学院才得以摆脱世袭的悲惨命运。在新旧交替之间,那些曾经发达繁荣的工业区成为一片废墟,一种“历史剩余物”,连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
在散发着无穷魅惑的城市生活中,人们的职业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职业边界大幅度地“变形”。有的传统职业被赋予了新功能,如苏童《玛多娜生意》中的广告公司人员搭上了国际明星“玛多娜”,王苏辛《白夜照相馆》里的摄影师为新移民拍伪照。有的新职业改变了人际关系和生活形态,比如刘汀的《速记员》和《虚构》。前者通过速记员的篡改行为证明了所有的会议发言都如出一辙地充满了泡沫,后者讲述某论坛的网络管理员终日浸泡在真假难辨的新闻中,产生了混沌感和失重感。在石一枫的《地球之眼》中,安小男擅长开发与运用网络科技,小说情节的推进无不与此密切相关。“地球之眼”就是我们时代常见的连结着网络的摄像头,“天眼”,是“网”。计文君的《化城》中,新媒体网红“酱紫”的名字就是一个鲜明的网络词汇。小说中涉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