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
话剧
原著作者曹禺曾对后人导演《原野》给出这样的意见:“既不能离题,又不可照搬,要大胆改,要用新招来排。”对何念而言,“让曹禺先生的经典剧本能让更多的年轻观众接受,同时成为一个剧院的开幕大戏”,是创作的动力所在。从去年到今年,新版《原野》已有了三轮演出,如何把经典改编出新意来,今天推荐的两篇剧评或许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角度。
Q1
一个名为“原野”的罐头
文
野获
极其怪异的舞台布置——布景画满丛林,窄屋前堆起两个箱子,一口始终无用的井,木制摇篮旁一张竹椅子,一张八仙桌两把长条凳,一个摇摇欲坠的电线杆子挂了五个从不说话的高音喇叭,篱笆前一架被当做床使用的板车,火车轨道横亘在前台,不时冒着LED质感的灯光,顺眼的搭配下是错位或者纯然不明所以的使用。
剧末谢幕,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话”)版《原野》的演员们在“抖音”式风格的音乐《TheNextEpisode》中起舞,一切压抑与困境彻底化成虚无,剧中观众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剧场,在社交平台上讨论着所谓“死循环”的形式创新,毫无压力地接受了剧中传递的“不要栽种仇恨的种子,不要冤冤相报”的明确结论,却在去往人性深处困境的思考上无路可走。
重排经典戏剧作品是与历史的残酷较量,主创是挑战者,观众就是裁判,重复前人思路的描红断不可取,离题万里的翻新情愿原创。选择重排,就不可避免地产生比较,一旦比较产生,高下之分就是残酷无比的。
曹禺先生原篇里的发问是极为尖锐的:背负血海深仇的仇虎在丧失了复仇的合法性后,究竟还要不要复仇?复仇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内心滋生的罪恶感?情感与理智在原篇中的交锋甚烈,人类原始欲望与文明精神的较量也将角色与观众折磨得死去活来。正是这种无法得出简明结论的“两难”,使得观众与作者“一起叹息,一起感受,一起烦闷,一起彷徨,一起疑问,一起敬畏”,也令《原野》获得了长久的生命力。
上话版《原野》肢解了曹禺原篇,剧情在轮回式的讲述方式中被大大简化。第一段演出中,剧情落于一种粗放的质地,几乎刨去了所有的心理过程,只求迅速地推进剧情,故事又回到起点,观众这才从恍惚中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轮回式结构。
第二段演出里,仇虎、金子、焦大星与焦母两两之间的交锋才被有选择地具体呈现,我们得以看到仇虎与金子之间的炽热缠绵,金子与焦母之间的水火不容,焦母与仇虎之间的暗流汹涌,仇虎与焦大星之间的顾左右而言他。补全了具体情节与心理过程之后,仇虎与金子再次奔跑于原野之上,剧情再次重复,三号仇虎走向了二号仇虎。二号仇虎挥刀而起,杀死了三号仇虎,更多的仇虎出现,仇虎一遍又一遍地杀死自己,永无尽头。
可惜的是,第一段粗放的演出沦为了一种“云山雾罩”和“煎熬”,毫无指向和具体内容的演出似乎只是为了迅速奔向轮回的交接点。
第二段演出中虽也出现了许多可圈可点的呈现——如仇虎与焦母交谈时,四人饰二角产生的交流错位所暗示的二人的口是心非与虚与委蛇,但更多的是形式与内容之间出现无法弥合的缝隙:我们明白仇虎钻被窝的举动,但无法明白为何他们的四周众人围坐——是谁人在注视二人不道德的亲密?我们理解仇虎与焦大星之间的顾左右而言他,但无法解释为什么非要用各地方言甚至英语一遍遍重复仇虎的暗示——焦大星不自知的是一种事实,而非一种诉说方式。这些看似聪明的导演手段,实则在指向上是模糊且无法产生有效的多义解读的。
更为致命的是,碎片重复占据了大段的舞台时间,角色心理固然被浅显地外化了,但真正前往人性幽深之处的路却被消解了。这条路在什么时候就开始消失的呢?恐怕在主创选择“轮回式”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我们充分理解主创改编出一部足够时尚、足以风行的经典戏剧的想法,也非常赞赏其挑战的勇气,但当创作被一个概念反噬,原作的幽深曲折就容易被简化,削足适履的情形自然出现,观众所能得到的,也就只有概念下的浮光掠影了;而当这个概念对见多识广的观众而言并非新奇或者高明时,剧场中的人们既失去了原作,同时又失去了惊喜;当这个概念代替了“人的复杂”成为表达的主体,一种简明的结论也随之浮出水面,使作品失去了更多解读的可能。
在这一版中,原作中未有的“金子之死”就是这种简明结论的助推与无意设置。原作中,仇虎在害死了无辜之人焦大星与小黑子后,如琼斯皇般迷失在森林中,幻觉重重。这正是追问自我的恰当时刻——错耶?对耶?仇虎并没有结论,他罪恶重重,幻觉缠身,深知自己不配去“*金铺地的地方”了,可他在阎罗殿却仍在向不公抗争,即便用匕首向自己心口扎了一刀,也“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
可在上话版《原野》中,当可以替仇虎奔往“*金铺地的地方”的金子一死,仇虎就彻底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可能,他彻底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只能通过一遍又一遍杀死自己来赎罪,杀不尽的是明确无比的罪恶感的化身,而非一个依旧困惑的仇虎。
更为明显的是,主创们似乎并不愿意让观众带着对这出戏的思考回家,除去剧中莫名其妙的英文外,谢幕时演员们在“抖音”式风格的音乐下起舞的设计,也更明确的是为了破除观众对于作品的沉浸——这一看似模仿古希腊悲剧演完之后再演一段“羊人剧”的设置,实则在正剧中并未建立起真正的悲剧意蕴的情况下,进一步让整场演出滑向无可挽救的“轻浮”陷阱。
因此,我们可以讲,上话继承了《原野》的精神,却遗憾地将其制作成了一个罐头,它似乎是美味的,有着聪明机敏的概念设计,有着可圈可点的舞台表现,有着令年轻观众轻易切进的入口,可最终,概念消解了人性的复杂,结论遏制了厚重的追问,观众毫无困惑地走出剧场,未曾获得任何净化与洗涤,剧场里的一切看似离自己很近,却很快就走远了,它解得了一时的饥渴,赢得了一时的观众,却或许无法赢过往昔的历史,也未必能经得住未来的考验。
Q2
快消品时代的“解构经典”
文
阿之
何念导演、改编自曹禺同名剧作、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话”)出品制作的新版话剧《原野》演到如今已是第三轮演出。此前,在访谈节目《今晚》中讲述创作理念时,何念说,他发现年轻人对北京人艺古朴的呈现方式并不感兴趣,因此希望能够排一版“年轻观众爱看、年轻演员爱演”的新版《原野》。
何念一直致力于都市白领话剧的探索和创作,他的话剧作品轻盈、讨巧、商业气息浓厚,即便基于《原野》这样的经典文本,其解构依旧充满了类型电影和白领话剧的娱乐性——突出惊悚和悬念、注重感官的冲击力、视觉设计风格化并常常伴随现代舞、多人饰演一角或者一人分饰多角等后现代戏剧中常用的演出手段,而这版《原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属反线性的叙事手段。
新版《原野》打破曹禺原剧本的线性叙事,采用了三个轮回的环形叙事重新组装文本。这样的叙事方法,在带有科幻、奇幻色彩的热门悬疑电影里屡见不鲜,《恐怖游轮》里有之,《前目的地》里有之,《忌日快乐》里亦有之。根据何念此前接受的访谈所言,他似乎受到《蝴蝶效应》的启发更大,电影中的主人公屡次回到过去试图改变时间线却未果,因此触发了他改编这版《原野》的灵感。
现如今解构经典并不罕见,林兆华、李六乙均是个中高手,而何念以他敏锐的商业触觉解构出的这版《原野》,和上话早前《乌合之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剧一样,是用“娱乐至上”的快消品生产手段来排演经典文本,但快消品时代下的解构经典,却常常将人物的扁平化与故事的逻辑断裂视为合理、拆解文本结构却并未基于原作做出二度创作、将炫目的舞台手段作为偷懒的遮羞布、重视风格化却审美陈腐。
近两年的戏剧影像放映、各大戏剧节和邀请展上,也频繁出现外国名团名导解构经典剧作的作品,被频繁讨论的有立陶宛OKT剧团的《哈姆雷特》《海鸥》、德国邵宾纳剧院的《哈姆雷特》《理查三世》、造访过乌镇戏剧节的瑞士版《物理学家》、日本版《樱之园》和立陶宛版《卡里古拉》等剧,它们都被视作是相对成功的经典解构。
立陶宛OKT剧团的《哈姆雷特》
这些作品的成功之处,除了新颖的舞台手段、对传统观演关系的颠覆外,更重要的是它们拆解原作的同时,或深化了主创对原作的理解、或将探讨母题与当下紧密结合。倘若看过OKT版《哈姆雷特》,观众大概都会对那由九张梳妆台拼接而成的舞台有深刻印象,并对其中一个新加入的桥段拍案叫绝:当哈姆雷特的杀父仇人、他的叔父刚刚登上王位时,对着一字排开的梳妆台反复念念有词,和其他版本直接将叔父塑造成一个人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大相径庭。
布满梳妆台的舞台,假定性意义是叔父的寝宫,他的私密场所,此时的他,袒露的是真实人格,为的是和他虚伪的社会人格区分开来。而象征意义上,梳妆台可以是舞台的化妆间、排练厅,叔父需要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才能保证他在人前不会出错,暗示了他虚假、伪善的性格特征。这样的解构,才是对原作文本的有效升华。
日本版《樱之园》
日本版《樱之园》虽以契诃夫《樱桃园》为母本,讨论的却是日本当下的经济利益和环境保护相冲突的问题;瑞士版的《物理学家》和《原野》一样,用的是表现主义的舞台表现手段,却别出心裁地采用荧光绿为底色,配以演员充满活力的表演方式、喷射性的肢体能量,将表现主义发挥到极致。反观新版《原野》,主创强调的表现主义手法,放在《原野》文本中是贴合的,剧中表现主义元素的使用也还算到位,只是阴暗的灯光、充满棱角的建筑,并未见创新。当演员们说着各地方言甚至英语来表达仇虎杀人后的内心焦灼后,他们演的不是仇虎内心人格的外化,而是演员自己。这样的手段确实逗笑了台下的观众,可是是否成功表现了仇虎深受良心折磨的痛苦?打乱原作文本顺序的同时,新版《原野》却未能像OKT版《哈姆雷特》那样做出人物内心的深度挖掘,这样的“解构”不能说失败,但却没有太大意义。
整场演出,我只有在一个地方看清了仇虎复仇的动机:在第三段轮回中,仇虎重遇金子时,舞台后方两侧有两幅画面同时上演——左侧是年轻时的仇虎和金子,他们两小无猜、充满欢笑地模拟着将来拜堂的场景。右侧,金子与焦大星却举办了沉闷而悲伤的婚礼。这几个画面清晰解释剧中悲剧的来源:被压抑的爱欲、不幸的婚姻、自身受到不公对待却被传统伦理的道德绑架,这一切,都是他们痛苦的来源,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发酵成了仇恨、成了报复。
观众对新版《原野》的理解,必须基于曹禺的原作基础之上,否则舞台上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文本,不足以让观众厘清人物关系和人物的成长轨迹,遑论舞台上还用了一人分饰多角及多人饰演一角的表现方式。新版《原野》切碎原作文本的同时,隐藏了主人公的行为动机,因此才出现了三段故事线如出一辙的复仇故事。所以,与其说何念是在解构经典,不如说他只是在把经典文本商业化。而在商业化的道路上,解构经典文本确实是一条捷径:打乱一个成熟剧本的叙事顺序,并辅以炫目的舞台手段。
网络文学刚刚兴起的年代,何念先于其他人将它们搬上舞台,在浸没式戏剧成为全球戏剧界的风潮后,何念甚至领先如今已成现象级戏剧作品的《今夜无眠》,将另一部知名度相对较小的浸没式戏剧《TonyandTina’sWedding》本土化为中国版本,以《消失的新郎》之名在餐厅上演。涉猎影视行业后,他又嗅觉敏锐地找到了最当红的“流量演员”合作拍摄商业电影。我只能说,在把戏剧转换成娱乐产品并像快消品一样贩卖出去这件事情上,何念一直都是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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