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月6日,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公布《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送审稿)》(以下简称送审稿),并在2月6日前公开征求社会意见。
送审稿明确:“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通过虐待、胁迫等非法手段从事预防和干预未成年人沉迷网络的活动,损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权益”。
2月3日,多位青少年问题研究专家接受央视采访解读该送审稿认为,以药物、体罚甚至电击等方式矫正治疗网瘾的行为是非法的,将被追究刑事责任。
成立11年以来,医院副院长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因“电击疗法”备受争议。在沸议之中,又不断有新的孩子被家长以欺瞒或强迫的方式送进来。
年8月18日,临沂市卫计委曾公开回应称,“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下设科室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治疗网瘾患者在其执业范围之内,采取的‘低频脉冲治疗’仅是其中一种治疗手段,与网络上热议的‘网瘾电击治疗’有根本区别。”
围绕这些争议焦点,记者分别于年8月和年2月两度探访临沂网戒中心,试图解析这所“网瘾戒除”机构的运行机理,和它植根的生存土壤。
年8月18日,杨永信给记者示范电疗的仪器。
当王哲醒来时,身边围着四五个穿迷彩服的人,他恍恍惚惚看到了“网戒中心”四个字。有人叫他进屋睡觉,他不顺从,穿迷彩服的人就把他抬起来了。
他被抬到一个房间,手脚被绑起来,他记得,足足有四根针扎进手上的虎口,连上电极,电流通过,身上一阵生疼。
这是让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备受争议的“电击疗法”。年8月,当澎湃新闻记者首次见到杨永信,提及“电击”这个词时,他略显烦躁地纠正说,这种治疗叫“低频脉冲治疗”。
▲杨永信给记者演示电疗仪器如何使用。
杨永信是这项疗法的发明人,他是医院的副院长,人们称他“杨叔”或“杨教授”。在临沂网戒中心,他还被一些亲自将孩子送进来的家长奉若神明——他们自发组成“家长委员会”,维护“杨叔”的网戒理论、治疗方案不受干扰地执行下去。
设在医院(又名“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临沂网戒中心,医院住院部的第二层和第三层,两层的楼梯间罩上了一层白绳编织的网,严严实实。爬楼梯进入病房要经过两道铁门,中间有家长看守,外人几乎无法进入。
年2月6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这里。当天气温跌破摄氏零度,网戒中心楼下少有人出现。医院宣传科工作人员对澎湃新闻称,杨永信春节期间一直在网戒中心上班,最近休假去了。
截至2月7日,杨永信认证的新浪博客上的多数文章显示“加密”,无法打开查看,仅剩下两篇与“网戒”无关的博文。
临沂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策法规与宣传科的一位负责人2月6日向澎湃新闻表示,由于工作忙,他还没有看《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送审稿)》。
在临沂网戒中心,年卫生部叫停“电休克疗法”后,新的“低频脉冲疗法”已取而代之。成立11年以来,这里曾多次身处风暴之中,但相比它搅动的舆论场,风暴眼处却显得平静许多。
“13号室”
▲从住院部6楼俯视下面,可以看到盟友们平时训练的场地,走廊上是盟友的*训服装。
所有入住网戒中心的孩子都被称为“盟友”,截至年8月,有多个盟友入住。网戒中心要求每一位盟友必须住满5个月,住院都必须有家属陪同,以防盟友在这里发生意外。自从年网戒中心成立至今,这里先后收进来名盟友。
盟友居住的“小室”大约4张床位,白色被子被叠成了豆腐块状。每张床的旁边有一张蓝色陪护椅,家长睡床,盟友睡陪护椅。
“13号室”是个例外。从表面上看,它与其它小室无异,外面一道木门,里面一道铁门。室内有一张小床,两把椅子——直到进入这间房间的人看到,被整齐摆放在桌子上的四台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
为了让盟友们听话,住院的第一天他们就要接受一次“电疗”。
年,处在青春期的徐天产生了厌学情绪,和父母老师关系不太融洽。“爸爸就觉得我出问题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他被父亲送来了网戒中心。第一次来,他感到像被关进了牢笼。“我和爸妈被分开,不让说话,不让接触。”当被告知要在这住五个月,不能拿手机,不能跟外界联系的徐天很不情愿。
因为不情愿,他第一次被抬进了13号室。“有没有错?”徐天记得医生这样问他。
“没错,是父母不理解。”他这样说道,医生继续接上电极。
“有没有?”
“有错。”当他承认错误,并答应在这里安心治疗时,他被从13号室放了出来。
根据几位盟友的形容,“电疗”时,医生用针扎在他们虎口位置,并接上电极,通电,在此过程中,有时会在他们的人中或者太阳穴附近扎针。
但几乎没有家长进过13号室。
马璐璐患有抑郁症多年一直未治愈,还有自杀倾向。年经人介绍后,家长把她带到临沂网戒中心。她记得,刚来时朋友告诉她有“电疗”,让她赶紧跑。“我当时为了缓解我爸妈的心情也就去试一下。”
马璐璐记得,“电疗”时间一般安排在中午,父母都出院去给孩子买午餐,外面放着声响很大的广播操歌曲,“里边喊破天外边也根本听不见。”
家长买完饭回来,一般广播操做完了,孩子也出来了——没有人亲眼见到自己孩子被治疗。
“盟友”
“绑腿,抱腰,捂嘴,一边捂一边感受那种剧烈的(身体)抽动。”王哲第一次被抬进13号室,是盟友行动的,而他自己后来也成了抬人的人。
这里有如此多的“术语”,他们企图形成一种组织严明、令行禁止又独一无二的集体氛围——
盟友们犯错,会直接被“加圈”或者送进13号室,圈累积到一定数量,就要接受一次电疗。除此之外,家长“上报”、盟友之间举报也会带来一次电疗。
杨永信对网戒中心的“内部自治”感到自信。它包括盟友之间的,家长对盟友,盟友对家长之间的揭发、举报和惩罚。但他同时对“举报”的说法表示不满,“实际是很简单的问题反馈、情况反馈,把这个说成举报,我觉得这是概念问题。”
盟友中的职务包括班长,三楼楼长兼总纪总安,二楼楼长兼总学思,总卫,总话筒,楼层纪体,楼层学思等。在王哲到来之前,这一套秩序已经存续多年。
总话筒下面有话筒员,负责上点评课时给杨永信(老师)递话筒。杨永信走进大点评课准备说话时,一个盟友手握话筒笔直地站在他身旁。
王哲担任过话筒员,这位前话筒员认为这算得上一件好差事——不仅可以监督坐着的盟友,而且递话筒时可以动,不用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
而那些点评课堂上,坐着的盟友被要求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否则会被加圈或者电疗。大点评课通常从上午九点多开始,有时到下午三四点才结束,中间不吃午饭,也不被允许上厕所。
盟友中有一个安全小组,分为A接:接新老盟友,抬人电疗;B接:在治疗室做防护,绑腿,按人;C接:跟新盟友结对子,带新盟友熟悉环境。职务带“总”字的盟友一般就可以抬人。
这个安全小组是这样启动的:他们不主动把盟友送进13号室,但一旦家长提出要电疗自己的孩子时,A接负责人将在走廊里喊一声“抬人”,小组成员立刻把那个盟友抬起。
徐天后来当上了“总学思”,主要负责查看盟友日记,他也抬人。他形容抬人时心里很麻木,“就是应该去,像一个套路。对方只要表现出过激行为,我们就会喊人。”
“你要是不去抬人,就算是不想改变,逃避改变。”徐天解释不抬人也是犯错。被抬的盟友一般都会哭,但即使哭,也不能骂人,因为骂人又是犯错。徐天坦言,倘若被抬的盟友私底下跟自己关系比较好,他还是会有些心疼。
盟友交往过密是这里最忌讳的。“人与人之间没有特别的信任,不能说和谁的关系好。”徐天说,“不能留任何联系方式,也不能喊哥哥姐姐,只能以朋友相称。”
徐天说,打小报告这样“让人唾弃的事”在这里变成了一种习惯。“发现了举报,对举报人还有奖励。”比如聊天时说了脏话,会被其他盟友反映。如果看到了不去反映,第三个盟友看到了就会举报这两个人。
不过“上有*策,下有对策”。年在网戒中心待过的宋方出院后被父母带回来给其他“在校盟友”做分享,他曾悄悄在厕所里跟关系好的盟友交换联系方式,“一块走过来的,那么难受的5个月都过来了,留个方式还咋了。”
从网戒中心出来后,王哲私下与几个盟友有联系,他们有一个小群,但有人回网戒中心后揭发了这个群,于是,群里有人被家长再次送了进去。
“这是最恐怖的地方,如果你家长是那样的态度,你可能一辈子都要被监视。”
▲医院内网络成瘾戒治的标识。
家委会
由盟友家长内部推选形成的家委会是网戒中心的管理者,目前包括10名成员。
他们脖子上挂着家委的身份牌,在网戒中心有“家委办公室”,内部有家委制度本。年8月,当临沂网戒中心再次引发